美国筑起芯片高墙之时

经济观察网 记者 沈怡然 10月17日，一位美系设备商员工对经济观察网表示，美国芯片领域出口管制条例生效一周后，一家中国客户出现了个别设备的停转。
该员工称，产线上机台的保养通常是供应商在做，美企工程师撤出后，一些设备因为没有零部件而面临停转，另一些设备在个别模块有备份，但没有人会换，也没人会调机校准。
当地时间10月7日，BIS（美国商务部工业与安全局）颁布了针对先进计算芯片和半导体制造物项的最新出口管制条例（下称“新规”），新规旨在限制向中国出口先进半导体技术，特别是用于先进计算、超级计算的半导体能力。它不仅将原有的出口管制条例进行扩充，还采用了全新的手段：严格限制美国设备商向中国先进半导体工厂的出口，还限制“美国人”（US person）在中国境内“支持、开发、生产”先进半导体的权利。
以美系为主的上游半导体设备商，受到直接伤害，它们无法对中国公司出口和维护先进设备；下游芯片设计的公司，如果在中国境内采购或代工一些落入新规范围内的先进半导体技术，需要向美国申请许可证。
迄今为止，美国已经对中国半导体形成一套全面的出口管制措施。一位半导体资深从业者对记者表示，其手段逐步演进，从点到线、再到面，管制范围从物项到人。本质上，限制的核心是物项，技术、专利、人员都是围绕着物项而被限制的。
新规限制的“US person”主要覆盖在中国境内服务先进半导体的拥有美国国籍和美国绿卡的人，这是中国后发追赶者的过程中，产生的一个不容忽视的群体，该群体的规模尚无明确数据。如今，他们中的一些人，要面临一个极其艰难地选择，在国内和国外的职业生涯之间做一个决断。
金诚同达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彭俊对经济观察网表示，美国是以限制先进半导体及其设备、软件、技术为出发点，希望用其产生的“寒蝉效应”威吓企业和个人不敢进入这个领域，构筑“小院高墙”，包括技术和人才的墙。
中国两家领先的存储芯片制造商——长江存储科技有限责任公司（YMTC）、长鑫存储技术有限公司（CXMT）以及中国最大芯片制造商中芯国际（SMIC）被认为是可能在此次新规中受到较大影响的三家企业。
但实际上，在中国企业受到影响的同时，美国半导体企业也面临着巨大压力：中国是其难以舍弃的一个重要销售市场，也是半导体产业链中关键的一环。一些非美系的在华半导体外资企业也被美国新规所波及，并仍在评估新规持续的影响。
10月8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毛宁在外交部例行记者会上做出回应，美国出于维护科技霸权的需要，滥用出口管制措施，对中国企业进行恶意封锁和打压，这种做法背离公平竞争原则，违反国际经贸规则，不仅损害中国企业的正当权益，也将影响美国企业的权益。
新规来袭
截至10月11日，多家美系半导体设备厂商——中国先进半导体工厂的供应商们，其工程师纷纷撤离中国工厂。因为BIS的最新限令将在第二天正式生效。
上述一家美系设备商的员工对记者称，这是总部对中国区工程师的要求。美国发布禁令后，公司陆续通知中国客户，相关的新设备将停止对华销售，已经卖掉的设备不会收回，但也不再维护。
工厂极力维持产线的运转。上述半导体资深从业者表示，可以尝试从日韩的老牌工厂处寻求工程师，这些厂商实操经验丰富，但是硬件可以自己校准，软件则像一个黑盒子，通常发往美国总部才能修复。
BIS颁布的新规，宗旨是为保护美国国家安全和外交政策利益，对中国的出口管制进行一系列更新，以限制中国获取先进计算芯片、开发和维护超级计算机、制造先进半导体的能力。
新规对一些原有条例进行了扩充，包括在原有的商业管制清单（CCL）和《出口管理条例》（EAR）中扩充了用于超级计算机的半导体的相关限制。EAR及下属CCL清单都是美国出口管理法规体系内的，过去曾纳入对中国半导体限制的相关条例。新规还加码了未经证实清单（UVL)，新增31家中国企业及机构。新规还将对华为的特殊限制又扩展到了28家中国实体上，包括科研机构和企业。
新规还增加了新内容：第一，不仅限制先进半导体本身，还对其生产设备的出口进行了限制，并列出了一系列限制的技术指标。
第二，针对“US person”进行限制：凡“支持”位于中国大陆境内特定先进集成电路“开发”或“生产”的活动，都需申请许可证。
以最终用途来划分，限制的门槛有三个：16nm/14nm或更小的生产技术节点的逻辑集成电路；使用18nm半间距或更小的生产技术节点的动态随机存取存储器（DRAM）集成电路；128层或以上的NAND存储器集成电路。这不是指三个物品，是涵盖许多物品的三大类物项。
彭俊表示，出口管制对企业处罚措施包括将企业列入清单（导致企业无法采购美国物项，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断供），也有罚金和刑事处罚的情况。
美国出口管制法律专家王俣对经济观察网表示，由于违反新规的法律后果涉及潜在的美国行政乃至刑事处罚，跨国企业一般非常注重合规性，在新规缺乏细则指南的情况下，初期会更加谨慎地遵守新规。
彭俊称，当前企业要做的，第一是对风险暴露的评估，企业使用的上游的物项、设备、软件、技术，下游的产品和客户，企业的员工是否在限制范围内；第二评估美国新规所波及的范围有多大。对企业业务的影响有多少。不少企业目前无法确认风险的范围，为安全起见不得不先暂停业务撤离美国员工，先把自身放在一个风险相对可控的范围内。
风暴中心
按照新规，中芯国际、长江存储、长鑫存储三家国产半导体企业的先进产线，将无法再进口那些落入美国划定范围内的美国半导体设备，且很难寻求替代品。
记者从多位产业人士处确认，新规主要波及的中国存储器制造厂商，分别是从事3D NAND闪存的长江存储和从事动态随机存取存储芯片(DRAM)的长鑫存储。
根据官网，长江存储在2020年4月推出128层QLC 3D NAND闪存。上述美系设备商员工对记者表示，128层的NAND存储器的半导体生产设备已经落入了新规的限制范围。根据国金证券2021年9月研报，长鑫存储已经量产19nm 的 DDR4/LPDDR4/LPDDR4X 等，正在研发17nm存储器产品。
半导体产线高度国际化且极为精密复杂。彭俊表示，如果企业或个人落入限制范围内，理论上讲可以选择向美国商务部申请许可，或者选择不使用美国的物项、设备、技术，但是实操中两个途径都很困难。
寡头垄断的格局已经形成，后来者难以在技术上实现跨越，还要面对严酷的竞争。根据世界半导体贸易统计组织（WSTS）预测，在NAND Flash领域，三星、铠侠、SK海力士、西部数据、美光、英特尔合计占比约98%；在DRAM市场，三星、美光、SK海力士合计占比约94%。
新规对美国先进技术设备的出口限制，也涉及国内最大半导体制造商中芯国际。该公司从90、54、28nm，追赶至14nm工艺，14nm也是该公司对外公布的最先进节点，14nm在2019年Q3量产，华泰证券测算2021年其贡献的收入仅为4%。公司的产能和收入仍以成熟制程为主。
中芯国际曾在2020年12月被美国商务部列入实体清单，此后未公布过先进技术的进展。
上述半导体资深从业者表示，中芯国际的客户，一些芯片设计公司受到波及的程度也非常大，主要包括高端CPU /GPU芯片企业，以及正在兴起的一批高端AI芯片创业公司，它们最终客户包含人工智能产品、大数据中心、超算中心的建设者，若这些芯片设计公司转向其他国家的企业寻求先进工艺或设计软件等，也可能受到美国的长臂管辖。
“US person”去留
新规针对“US person”进行限制：凡“支持”位于中国大陆境内特定先进集成电路“开发”或“生产”的活动，都需申请许可证。
王俣表示，法规中“US person”的定义包含美国注册的企业法人以及三类自然人，包括拥有美国国籍的人、美国永久居民（绿卡持有者）、居住在美国境内的人。根据上述限制，三类人要“支持”位于中国大陆境内特定先进集成电路“开发”或“生产”的活动都需申请许可证。
王俣表示，美国出口管制法规传统上针对“US person”的活动限制的立法目的，主要是一些敏感性活动，较为常见的是用于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例如针对核、化学和生化武器用途的限制措施。本次管控的特殊性在于，随着中美科技竞争加强，美国将其扩大化至高端半导体领域。
王俣表示：“从对商品物项出口贸易的管制扩展至对人的活动的管制并适用于半导体行业，这一点史无前例。”
上述半导体资深从业者表示，第三类人对中国产业作用不大，绝大部分是第一类和第二类，拥有美国国籍和美国绿卡的人。过去有大量的海外华人回国创办和支持半导体事业，无论是成熟还是早期公司，他们往往是核心岗位上的人物。
该人士说，过去二十年，半导体人有三波归国浪潮，第一波发生在2000年中国加入WTO前后，国务院颁布《关于印发鼓励软件产业和集成电路产业发展若干政策的通知》（业内称“18号文件”），中国半导体产业进入了真正的起步阶段；第二波在2014年国家集成电路大基金成立，半导体人融资更方便了；第三波在科创板成立后，产业甚至有机会造就身价过亿的企业家。
中国的半导体使用量居全球之首，国产企业有订单、资金、政策加持，中美竞争紧张，人才的回流趋势没有减弱。
如今，这个群体必须要停下来考量，是留在国内，还是回美国，尤其是一些企业家级别的人物，要在国内和国外的职业生涯之间做一个决断。
王俣对经济观察网表示，新规限制下的群体，需要考虑自身的职业规划，保留美国国籍或永久居民（绿卡）身份的话可能需要更换工作或服务部门，继续工作则可能面临违规的风险。这会影响一部分半导体产业人士的职业选择和规划。
彭俊表示，出口管制对个人处罚措施包括罚金，也有刑事处罚的情况。对个人而言，涉及刑事处罚的风险往往大到难以承受。如果企业或个人落入限制范围内，理论上讲可以选择向美国商务部申请许可，或者选择不使用美国的物项、设备、技术。但是实操中两个途径都很困难。
然而对于“US person”行为中“支持”“开发”“生产”如何判定，在过往半导体出口限制中也是没有的。王俣认为，本次新规属于一个框架性的法规，BIS在对新规的解释和适用上还没有完全成熟，也是一个需要摸索的过程，执法机关和业界、企业及个人都处在一个双向的摸索中。
而彭俊表示，理解一个法律要从三个方面，文本、上下文、目的和宗旨。出口管制的基础是对物项的管制，以物项管制为基础加上对用户、用途等其他维度的管制。美国希望用其产生的“寒蝉效应”威吓企业和个人不敢进入这个领域。新规的边界并不是一目了然的，美方对模糊地带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权。美方在行使自由裁量权时大概率会基于“实质大于形式”将所有相关方涵盖进去。
上述半导体资深从业者表示，如果处于风险范围内，企业可以选择替换人才，去韩国、日本、新加坡、中国台湾等半导体发展成熟的地区招揽员工。
外资卷入
除了中国工厂、美国供应商，被新规“杀伤”的还有在华设厂的海外企业，包括台积电、SK海力士、英特尔、三星电子等国际半导体厂商。
市场的广泛和政策加持，诸多外资将产能落于中国。台积电在南京设有芯片制造工厂，三星电子在西安设有NAND闪存芯片的工厂，韩国存储芯片厂商SK海力士在无锡市、重庆市、大连市建有半导体工厂，其中大连工厂是在2021年从英特尔处收购。
上述美国半导体设备商人士称，在新规生效的时点前后，部分在华建厂的海外半导体客户刚刚与美国协商成功，解决了许可证的限制。
王俣表示，按照新规，企业和个人可以申请许可证，但原则上不予批准（presumption of denial），要看是否存在一些特殊的例外情况，如投资项目在中国境内的总部位于特定国家和地区的企业的申请则遵循个案审查的原则予以考虑。随着新规的执行，未来如有一些跨国企业获得许可或者豁免，则显示新规也保留了一定灵活性。
10月13日，台积电台积电在三季度法说会上表示，其位于南京的半导体工厂获得了美国商务部为期一年的许可授权，该厂扩展计划仍可按步骤进行。企业一年内可继续在中国境内采购美国半导体设备。
法说会上，多位机构分析师询问台积电如何评估新规影响，台积电称：“现在评估影响还为时过早”，“每个地区对台积电都很重要，但是我们也要符合规章制度，这就是我们的立场。”
同日，英特尔对记者表示，公司在10月11日也获得了美国商务部一年期授权，可以继续运营在中国大连的NAND芯片业务。
10月12日，韩国存储芯片厂商SK海力士声明表示，已经与美国商务部进行协商，确保在一年内不获取许可的前提下为中国工厂供应设备。据咨询公司Yole Intelligence的Walt Coon称，SK海力士25%和三星38%的NAND晶圆生产位于中国，SK 海力士约50%的DRAM生产在中国。
韩国先驱报在10月9日报道一位韩国独立众议员的讲话，美国芯片出口限制不太可能伤害三星和SK海力士。截至发稿，三星电子尚未公布与申请豁免相关的消息。
另一位出口管制法律从业者表示，出口管制法规是具有灵活性的，但是否豁免、对谁豁免、豁免多久，仍然是服务于立法本身的目的。企业一定是让美国政府达到目的才能被豁免。该人士推测，背后会有一些承诺的置换，申请豁免的外资企业，需要满足美方开出的一些条件，是一个双方妥协的结果。
美国芯片自伤
上述半导体资深从业者对记者称，美国制裁中国的路径从瓦森纳协议开始，出口给中国的半导体产品必须保持两代及以上的差距，2018年后，中兴、华为先后被制裁，打击的对象开始聚焦个别企业，之后演进到一批企业，包括实体清单等对半导体个别环节的打击。至今发展到对人员的限制，手段越来越凌厉，对中国半导体的打击范围可以简单总结为，从一个点、变成一条线，再到一个面。
中国是头部美系半导体企业不可或缺的销售市场，美国的限令也对美国的企业也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受新规限制的美系厂商主要有KLA、Lam Research（泛林研究）、Applied Materials（应用材料），半导体产线是高度国际化的，很多关键生产设备来自美国，且国产几乎没有替代品，但对美国企业一样也是巨大的损伤。
新规迫使美国公司切断对中国先进半导体工厂的支持。撤离中国工厂，也让它们失去了更多服务中国市场的机会。美国设备制造商应用材料公司33%的销售额来自中国，Lam Research的销售额为31%，KLA的销售额约30%。
美国设备商Applied Materials对记者表示，正在评估这些法规对公司运输设备和向某些客户提供服务能力的影响，公司的业务依赖于国际贸易，也会坚定地承诺遵守所有适用的贸易法规。
10月19日，Lam Research公开表示，由于美国对中国的芯片禁令，公司将损失20亿-25亿美元收入。10月12日，Applied Materials也表示，对中国的出口限制导致公司在截至10月30日的季度内损失2.5亿-5.5亿美元的净销售额。
10月13日，中国半导体行业协会（CSIA）发布声明表示，反对美国商务部用如此武断的方式为国际贸易带来干扰。我们非常担心美方将国家安全用于歧视性贸易政策，这种单边性的政策不仅会进一步损害全球半导体的供应链，更重要的是，它将形成一个不确定的产业氛围，给过去几十年全球半导体行业从业人员共同耕耘从而打造的相互信任、友好合作精神造成巨大的负面影响。
10月8日，毛宁在外交部例行记者会上做出回应，美国出于维护科技霸权的需要，滥用出口管制措施，对中国企业进行恶意封锁和打压，这种做法背离公平竞争原则，违反国际经贸规则，不仅损害中国企业的正当权益，也将影响美国企业的权益。
毛宁表示，这种做法阻碍国际科技交流和经贸合作，对全球产业链供应链稳定和世界经济恢复都将造成冲击。美方将科技和经贸问题政治化、工具化、武器化，阻挡不了中国发展，只会封锁自己、反噬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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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怡然经济观察报记者
大科创新闻部记者
关注硬科技领域，包括机器人及人工智能、无人机、虚拟现实（VR/AR）、智能穿戴，以及新材料领域。擅长企业深度报道及上市公司分析报道。发现前沿技术、发展趋势投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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